樓五 作品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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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馬平川的荒漠上,印著一道筆直的腳印,飛揚的沙塵如影隨形。印記由深變淺,直至無影無蹤。

“小酒鬼……”

駱微名從昏睡中甦醒。

漫天紅沙,遮天蔽日,似一堆燃儘的篝火。他想把頭從身下瘦弱的背脊上移開,但試了幾次,皆是徒勞無功。

他雖然醒了,但渾身癱軟,絲毫冇有力氣。五臟六腑仍像被一把利刃胡亂攪了一番,撕心裂肺地疼。

密集的流沙,擠占了本就微薄的空氣,令人感到愈發悶熱窒息。常有沙礫打上麵頰,不時的刺痛加劇了內心的焦灼。

一股熱流,再次從駱微名的喉中溢位。他拚命嚥下腥鹹的血,又喚了一聲。

“小……酒鬼……”這一次,他終於發出了聲音。

“你醒了!大石頭。”

小酒鬼喜出望外,但她冇有停下,而是緊了緊纏在身上的樹藤,收攏雙臂,加快了腳步。

大石頭和小酒鬼相遇的故事發生在兩天前。

小酒鬼身披一塊破舊的黑布,頂著一頭乾枯毛躁的頭髮,雙足□□,似一條蠕蟲般,在沙地上亂爬。

當時,駱微名毒氣攻心,暈倒在地。若不是這小酒鬼在他身上胡亂摸了一通,他可能還要睡上一陣。

“手感如何?我這腰還算細吧?”駱微名勉強睜開眼,說笑道。

他這個人就是有天塌下來就當矇頭蓋被的本事,縱使臨淵而立,亦能泰然自若。就像目下,雖然眼前之人極有可能是見他命不久矣,想趁火打劫,但他還是有閒情逸緻調侃一番。

“抱歉,我方纔看錯了,誤以為你是塊石頭。”小酒鬼淡然地收回了雙手,解釋道。

駱微名這才注意到,麵前之人雙目無神,眼下有兩道血痕。

“石頭?就當你誇我身強體壯,長得結實了。”他無奈笑笑。

這小酒鬼不僅雙目失明,並且還失去了記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更不知為何會流落到這片荒漠。

她被困了幾天,又渴又餓,隱約中瞧見不遠處有一團灰色的東西,便以為是塊大石頭,盼著能在大石下翻到什麼能吃的東西。結果她爬到石頭前,伸手一摸,才發覺那團灰色的東西,竟是一個大活人。

當時,駱微名身上隻剩下一壺烈酒,雖不能充饑解渴,但聊勝於無。小酒鬼接過駱微名遞過來的酒,絲毫不介意,仰頭便飲,於是就得了“小酒鬼”的稱呼。

駱微名中毒太深,隻剩下一口氣,雙腿也因劇毒侵蝕完全喪失了知覺,而小酒鬼則雙目受損,目不能視。這二人原本都會死在一望無際的大漠,但他們兩人的意外相遇,卻給對方帶來了生機。

他當她的眼,她當他的腿。

就這樣,“小酒鬼”把“大石頭”用樹藤綁在背上,一路朝著荒漠的出口行去。

“小酒鬼,我睡了多久?”駱微名把思緒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不清楚,不過我差點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小酒鬼偏過頭,麵露擔憂,身後之人氣若遊絲,好似隨時都會殞命。

“如果我真的一睡不醒,你就把我隨手丟在路邊,算是給過路的朋友們加餐了。如果你不嫌棄,也可以湊合湊合,把我當乾糧救救急。”駱微名半睜著眼,自嘲起來。

話音一落,小酒鬼竟停了下來。

“如果你真的一睡不醒,我會找一處有樹有水的地方,把你埋起來,再立個碑。你叫什麼名字?”他們兩人隻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待到走出這片荒漠,緣份也就儘了。所以,大石頭冇有主動自報家門,小酒鬼便冇有問。

“彆當真,我說笑的,我冇那麼容易死。小酒鬼,看在你這麼重情重義的份上,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咳……”駱微名被一口冇喘勻的氣嗆了一下,他調整好氣息,接著道,“駱微名,駱馬的駱,微不足道的微,籍籍無名的名。”

駱微名口中的鬼地方,名為荒淵,位處魔界邊緣。西接人魔兩界交界處殘淵峽,東臨魔界寒水城。

荒淵千裡赤地,人跡罕至,猛獸叢生。隻身一人深入荒淵,猶如羊落虎群,有去無回。

他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也不會孤身犯險。

“駱微名,我記下了。”小酒鬼點點頭,攥了攥手中用來探路的枯樹枝,又繼續向前走。

“哎,不太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你的名字。小酒鬼,等你恢複記憶了,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你的名字。”駱微名越想越虧,不禁歎了一口氣。

“一定。”小酒鬼鄭重承諾道。

“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在這裡歇下吧。”彆看這小酒鬼高高瘦瘦的,活像個直挺挺的麻桿,但身上有的是力氣,耐力也極強。駱微名雖然常年受劇毒折磨,渾身上下幾乎就剩下一把骨頭架子,但好歹也長了一副八尺之軀,還算有些份量,可這小酒鬼揹他,就和披了一件薄衣服一樣輕鬆,不管走多遠,都看不出半點疲累。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神奇之處,雖然她目不能視,但方向感卻離奇得好。駱微名常常指完了路,便昏睡過去,但當他清醒之後,總是驚奇地發現,小酒鬼前行的方向,仍然是正確的。

“我們最好不要停下,你病得很重,必須馬上找大夫醫治。”小酒鬼揪起眉頭,沉聲道。

突然間,駱微名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在小酒鬼背上掙紮了一下。

“放心,我這個人命硬,冇那麼容易死。現在沙塵太大,容易迷路,等沙塵退了再走不遲。”

漫天飛舞的紅沙徹底消退時,已是深夜。

小酒鬼的視力並未完全消失,她的雙眼仍有一些光感,偶爾還能看到模糊的輪廓。

她和駱微名分隔在火堆兩側,一東一西。兩人皆是仰麵而臥,但不同的是,駱微名閉著眼,而小酒鬼則瞪大了雙眼。

魔界位於地底深處,原本不見天日,漆黑一片,無分白晝與黑夜。數萬年前,魔王蚩尤隕落之時,將自己的精魂化成了日月星辰,自此,魔界纔有了晨昏之分。

但魔王精魂所化的日月星辰,終究不是真正的日月星辰。

魔界的天似深海般,幽藍深邃。魔界的“太陽”扁而長,顏色鮮紅,如同一隻充血的眼。到了夜晚,一輪泛黃的彎月掛在漆黑的天幕之上。群星閃爍,時而發紅,時而發紫。

小酒鬼的眼前隻有一團濃霧。她不甘心地伸出手,放遠、放近、向右、向左。除了一團模糊,還是一團模糊。

她用手掌蓋住眼睛,墜入到無邊黑暗之中。

她是誰?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

起初,她饑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後背,雙腿發軟,連站都站不起來,那時的她一心隻想著如何填飽肚子。後來,她遇見了駱微名,跟著駱微名找到了食物和水。吃飽喝足後,又想著如何儘快逃離這片荒漠,無暇顧及其他事情。現下,他們馬上就能離開荒淵,所以,她不得不直麵一些自己一直試圖逃避的問題。

出了荒淵後,她該何去何從?

駱微名偏過頭,見小酒鬼睡得正香,不由萬般羨慕。他已記不得自己有多長時間冇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他的胸腹之內就像被人放了一把火,但由於常年飽受劇毒折磨,他已全然不覺得疼了。他隻能感受到自己僅剩的一點生機即將被燃燒殆儘。如果換做平時,他會大聲歎息,胡亂哀嚎一陣。可現在,他並非孤身一人,所以不好發癲。

想不到,這次的荒淵之行竟是這樣的結果。

駱微名自幼便身中劇毒,隨時會有性命之危。他聽聞荒淵內有一種名為赤驤的凶獸,赤驤外形似馬,通體血紅,皮毛厚重,頭頂長著三隻尖利的犄角,正中間的那隻為純白色,可解百毒。

他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來到荒淵尋找解藥,在萬裡黃沙中苦尋了一個多月,終於在沙漠中的一彎清泉旁遇到了一隻赤驤。

駱微名當時還未毒發,加上這隻赤驤修為尚淺,他與之苦戰了幾個時辰後,最終險勝。

然而,就在他手起刀落,要斬斷赤驤頭上那隻白角時,赤驤竟然開口說話了。

“彆殺我!”

駱微名驚詫不已,想不到這隻赤驤竟有智識,會說人語。

那赤驤並未流露出半分祈求之色,她隻是平靜地說,自己頭頂的白角連著精元,若白角被斬斷,她將元氣大傷,無法在環境惡劣的荒淵生存下去。她不怕死,隻是她的孃親生了重病,需要她照顧。

駱微名落下的劍懸停在了赤驤的白角上。

赤驤的角並不一定能治好他的毒,但她若失去了頭上的角,便隻有死路一條,到時,她的孃親也難逃一死。

他雖然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但並不代表他要將自己的不幸轉嫁給他人,心安理得地去做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

駱微名反覆握了握劍柄,終是放下了劍。

罷了,總會找到其他辦法。

駱微名想到這一幕時,不禁慶幸起來。還好,劇毒隻損害了他的身體,還未侵蝕進他的內心。

即便他行至終局,也不會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半分後悔。

駱微名頭一次覺得他是一個十足的倒黴蛋。這種倒黴不是指身世淒慘、命途多舛之類的。他認為,他的倒黴是每當他的命運出現轉機時,老天爺就會舉起一塊石頭,把他砸進更深的萬丈深淵。他一次又一次從絕境中爬出來,結果都不是收穫新生,而是摔得更慘。

如今,他已然跌落至人生的最穀底了,此生,再不可能有比今時今日更慘的時刻了。因為,他有種強烈的感覺,他就快死了。或許在明天,或許就在今夜。

自幼時開始,他經曆了無數次毒發。每一次劇毒發作,都是一場生不如死的曆劫,但他的腦海中從未產生過這樣的念頭。

他熬不過去了。

駱微名取下身側的酒壺。這小酒鬼還算厚道,給他留了不少。

他拔開壺嘴,不管不顧地朝臉上倒。將死之人,無需再靠飲酒止痛了。

這壺酒,就當是他為自己送行。

“大石頭!你醒了?我們繼續趕路吧,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酒的氣味以及駱微名倒酒的聲音,驚動了小酒鬼。

小酒鬼因失去了視力,所以聽覺和嗅覺都變得格外敏銳。

空氣中似有一股陰寒的肅殺之氣,正向他們不斷靠攏,她覺得自己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駱微名眉角一壓,把酒壺甩到一邊,雙手撐起身子,朝空曠的四周望去。

驟然間,一聲聲淒厲的嚎叫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荒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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