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魚枕鶴 作品

龍蛇變(三)

    

-

“老師,君權神授,君王是天子,那什麼是亂世選出的君王?”

“君王啊,不是神授,也非天子。天下傾頹,是時代洪流下的宿命,不是個人的選擇導致的,眾生皆苦,悲憫天下者,他們以凡人的心臟嚐盡凡人的情感,以凡人的身軀丈量凡人的土地,將被打碎的血肉重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君王,也該從天下人中來……”

床榻上的林蔓揚手指動了動,猛地從夢中驚醒。

木桌上的蠟燭不知道什麼時候燃儘的,夏日晝長,熹微光亮越過窗棱照進屋裡,簡陋的房間裡昏昧濛濛。

她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坐起來緩了一會兒,才發覺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意識逐漸回籠,現在是……貞武八年。

她的六爺爺,已經做了八年的皇帝了。

林蔓揚起身推開窗戶,破落的鄉下小院,一側被宋月弗種滿了各種不知名的灌木花草,夏央時節大叢大叢地開得茂盛,中間是爬滿了葉藤的葡萄架。

另一側是籬笆圍起的禽類籠圈,曾經裡麵十幾二十隻雞鴨鵝,一到早上就餓得嘎嘎亂叫吵人清夢,宋月弗便會提著小木桶,和好草料給它們餵食。

如今那片籠圈裡空空蕩蕩的。

宋月弗那個性子懦弱柔軟的可憐女人,四年前就吊死在了房梁上。

林蔓揚靜靜遠眺翠色的山頭,天邊瀉出光芒,一輪紅日慢慢爬了上來,金光灑漫鄉野,滿目青翠碧影,山影疊了一重又一重,幾縷雲環染了金紅,充滿新生的氣息。

侍女晴山輕手輕腳地推開小院的木門,見林蔓揚半倚在窗前,立即放開了手腳,“姑娘,如你所料,林家真的派了人來接你回長安。”

經過此次旱災,賑災糧引髮匪患,官場重新洗牌,幾位皇子的立儲之爭已經初見端倪。

林家早已站隊八皇子,但明麵上還要維持一些關係。

比如嫁一位無關緊要的女兒進太子府。

林蔓揚直視火紅的朝陽,在耀眼的金光裡慢吞吞伸了個懶腰,長睫微垂,情緒不高,“什麼時候到?”

“昨夜到的永州九葉縣驛站,今天就該到咱們楹州來了。”

林蔓揚偏頭想了想,嘴角勾起一抹輕笑,“那咱們該去楹州府衙,拜會拜會王知州了。”

楹州十五縣裡誰都知道,剛上任冇幾天的王知州先前在青荷縣當了十幾年的縣令,是個深諳官場中庸之道的人精。

老狗一般在前任李知州手底下阿諛諂媚,卻又謹慎地保持地該有的距離,平日裡忙忙碌碌做個麵子上的父母官,背地裡收些不痛不癢的小賄賂。

在這場大旱來臨前,青荷縣冇出過什麼大麻煩。

直到如今三年旱災到了尾聲,賑災糧一案被捅上天,那位李知州以及江南道十幾位大官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有所牽連的地方官員也紛紛落馬,欽差下來查了又查,這位王縣令不動聲色地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事後就這麼升了官。

林蔓揚坐在官府衙門象征權利和威儀的審案桌後,纖細猶如凝脂的手指交叉,輕托著削尖的下巴,漂亮得不行的眉眼間挑著薄笑,“大人,當真不肯講?”

堂下戴著烏紗帽的小老頭躬著肩,一臉為難,“姑娘可彆為難小人了,小人在這窮鄉僻壤當官,哪裡能知道京城那些達官貴人的家事?”

林蔓揚往後靠在椅背上,手臂隨意地搭在桌案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驚堂木,自帶瀲灩春情的桃花眼裡含著笑。

隻是笑意不達眼底,帶著薄薄的涼意審視下來,叫人頭皮發麻。

王知州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站在她一身側抱劍的侍女,那劍柄移出鞘兩分,露出寒氣逼人的一截劍鋒。

他額頭上頓時蹭蹭往外冒冷汗,硬著頭皮道,“小人望姑娘明示……”

“不是什麼大事。”林蔓揚隨手扔了驚堂木,“啪”地一聲脆響後,她慢悠悠地道:

“日前來岐延山勸匪幫招安的人裡有個破落的窮酸道士,他給林大當家的算了一卦,他說林大當家的此行去長安,有貴人相助,機遇通天。”

小老頭把背躬得更低了,壯起膽子諂媚一聲,“林大當家的自然是有福之人……”

“是嗎?”林蔓揚指尖敲了敲那枚朱金的官印,“大人在青荷縣為官數載,應當清楚我乃林家嫡女,生父五品、不對,現在應該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林旭邱。”

王知州小心覷著她的臉色,“姑孃的意思是……”

林蔓揚嘴角噙著笑,“四年前我母親宋月弗吊死在鄉下莊子,我外祖富商宋家也遭人尋仇,全家幾十口都遭了難,隻剩了我一個,想來我也是個有福之人。”

“那是自然。”王知州連連點頭,小心擦了擦頭上的汗,“姑娘是命貴之人,日後必然扶搖九萬裡青雲之路。”

“我的青雲之路,還需要大人一份成全。”

王知州又是躬身,謙卑得不行,“姑娘儘管吩咐。”

“林家接我回長安的人很快就到楹州,屆時一定會向大人您打聽我的情況。”林蔓揚笑意深了幾分,“您知道該怎麼做的,對嗎?”

“知道知道。”王知州趕忙點頭,擠出奉承的笑,“楹州隻有青荷縣裡的宋家外甥女林蔓揚,而冇有岐延山的林欽大當家。”

“如此甚好。”林蔓揚慢悠悠地起身,抬腳向外走,路過王知州身側時道,“我代大當家的,謝過大人。”

王知州立即道,“不敢不敢,分內之事,您無須客氣。”

林蔓揚帶著晴山出了府衙,戴上帷帽,邁著悠閒的步子,前往茶樓聽書。

一出《天河堰》剛好講到鴻羲太子之女出生時天降星辰,長安城四處燃起大火。

欽天監觀天象而推演未來,說這位小殿下是熒惑星轉世,福禍不明。

熒熒之火,離離亂惑,那是主宰戰爭,災禍,和死亡的星辰。

鴻羲太子為保女兒性命,自請南下治理白河水患,修建水利工程,以證明女兒是顆福星。

說來神奇,自她出生後的十年間,燕國境內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物阜民豐。

天河堰建成那年,燕帝為這位小殿下賜了封號“江寧”,取潮落江寧,海晏河清之意。

林蔓揚在二樓雅間懶懶散散地煮茶,茶香嫋嫋,水汽氤氳,她在說書先生抑揚頓挫的聲音裡,細細捋了一遍目前長安內已知的關係網。

她原本並不叫林蔓揚,而是說書先生嘴裡那位身背熒惑預言的江寧公主燕嶔玉。

八年前的除夕夜宮宴,睿王聯合外戚發動宮變,屠戮了整座東宮。

她那晚剛好從宮宴裡溜了進了煙花巷裡,旁觀那群紈絝子弟一擲千金選花魁,僥倖逃過一劫。

翌日母親身邊兩位劍侍以命和龍隱司如蛆附骨的懸刀人搏殺,護她逃出城。

在之後的逃亡過程中,她偶然救下了被送往楹州孃家的宋月弗母女。

她和林蔓揚年紀相仿,陰差陽錯之下,她和這位林家不受寵的嫡女交換了身份。

有了這個身份,好辦了不少事,這不就有光明正大回去的理由了麼?

樓下的話本內容進行了到除夕夜那場在史書上經過數次美化的澄台宮之變,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成了臨危受命,名正言順的一朝天子。

少女嘴角上揚,漆黑的眸子裡閃過幽寒森然的冷光。

睿王,陸家,龍隱司,八年前的帳,我們一筆一筆,慢慢算。

……

林家來接人的幾位婆子和婢女不太懂規矩,對待林蔓揚的言語行為看似恭敬,但眼神裡是不加掩飾的鄙夷和不屑。

車隊出了楹州地界,停在路邊茶棚歇腳。

其中一個婢女在給林蔓揚奉茶時故意打翻了茶盞,林蔓揚側身避過,滾燙的茶水落地,濺濕了她的裙襬。

林蔓揚漫不經心地低頭瞥了眼,婢女裝模作樣的請罪。

晴山手中的長劍倏然出鞘,血線沖天而起,一隻帶著繭子的手落地,指尖還在抽搐。

婢女的話說到一半陡然轉成了驚心刺耳的慘叫,響徹山林。

整個茶棚裡的人一個個驚恐萬分,尖叫不止。

晴山收了劍,無事發生一般給林蔓揚倒茶。

之後一路,車隊的家丁婆子婢女再無一人敢對林蔓揚不敬,就這麼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地進了長安。

燕都長安,北方規模最宏大,經濟最繁華的城市。

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牛,金城千裡,天府之地。

林蔓揚纖長皙白的指尖撩起車簾,見馬車外樓閣參差排列,攤販鋪滿寬敞長街,商客如織,叫賣聲此起彼伏,熱鬨喧囂。

腦海中閃過十一歲逃離這裡的那日,天色昏暗,風雪席捲。

年幼的她攥著劍,望著這座她自幼生活的龐大城池,城牆在視野儘頭化作一條不甚清晰的長龍。

她從未想過有一日,她會在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至親,成為狼狽的喪家之犬。

甚至冇能去宗廟見父母和皇爺爺的最後一麵。

刀子般的冷風颳在臉上,像是要捋下去一層皮肉,可這些痛遠冇有心裡的痛強烈刺骨。

睿王燕溯之聯合外戚弑君奪位,東宮上下如豬狗一般被龍隱司屠了個乾淨。

太子一脈的臣子和家眷奴仆也未逃橫禍,殺的殺,貶得貶,流放的流放。

四大家族為虎作倀,滿朝文武見風使舵,明哲保身。

這就是所謂的皇權,社稷,江山大業!

幼年時的長安舊夢連著少年的公主如同灰燼,被宮變裡浸滿鮮血的凜寒風雪吹得乾乾淨淨。

林蔓揚放下簾子,壓住蠢蠢欲動的殺心,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終於回來了,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