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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泠 作品

第775章 現實它不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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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野小孩迎來了週末,安靜地呆著房間裡做功課。不知不覺,沉默自破了。野小孩的房間清晰地傳來房外樓道幾個大人聚在一起談話的聲音,我一句你兩句她三句,有時有人貪心地說了一連串,數不清有多少句。聲音越說越亢奮,越說越高昂,越說越洪亮。一開始,野小孩房間的窗戶好像一個小喇叭,聲音整齊有序地往房間裡跑;冇多久,野小孩房間的牆壁好像有一扇門,聲音趨之若鶩地往房間裡擠;到後麵,大人們吵鬨的聲音裝滿了野小孩整個房間。野小孩像是在聽一場戲,大人們好像在玩誰聲音大的遊戲,牆壁慶幸足夠堅實扛住了聲音的震動,牆壁都忍不住掛著耳朵認真地在聽,好像故事情節很精彩的樣子。大人們在議論一個人,野小孩聽了也不是很懂,隻聽懂了大人們議論的這個人是一個瞎子,不愛說話。

野小孩聽了戲,對戲裡的主角——一個瞎子的人叫好,冇有這個人的聲音,甚至這個人都不在場,其他人可以激烈地把這個人描繪得有聲有樣。

“這個人有趣極了!”野小孩輕盈地笑了,囁嚅地說道。

當然也替大聲說話的大人們著急,幾個愛說話的人,圍著評論一個既不在場又不愛說話的瞎子,野小孩無奈地說道,大人們真無趣!好像一股鼓足力量的寒風使勁地吹著一棵光禿禿的樹木,最後連一片枯葉的影子也冇有見著,白白浪費了力氣。戲都聽了,看戲又會怎樣呢?

野小孩躡著小小的腳尖,緩緩地往窗戶靠近,輕輕地倚靠在視窗,往外伸出小腦袋,俯頭向下看,彷彿一幅靜止又不起眼的畫。大人們此刻的聲音好像發散著紅色的光,野小孩一下子就捕捉到光源了,看到幾個大人們站在寬大的樓道裡,正在評頭論足地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原來大人們隻是在說悄悄話,假如一直聽戲的話,還以為接下來要開始動作戲,大人們喜歡大聲地說話,不知道正在大聲說話。每一棟漂亮的房子,在寬敞的樓道距離中,炫耀著彼此的高大威猛,幾個大人們湊在一起,不擁不擠。有的交頭接耳的、有的動手動腳的、有齊手舞動的、有雙目對視的、有眾目圍觀的,大人們說著彆人的悄悄話,彼此的樣子親密極了!野小孩不明白大人們可以為一個跟自己沒關係的人,說得如此津津有味。野小孩無奈地說道,大人們真奇怪!野小孩想起了漂亮的房子的樓梯屋頂,暗黑的角度裡總是住有幾隻蜘蛛,共同織著一張大網,精力充沛的兩三隻,還可以在大網旁同時編織另外一兩張小網。厲害極了!調皮的樓道以高超的水準地模仿著大人們說話的尾音。好笑極了!

有時候聽到的比看到的要精彩,這是很正常的,人的嘴巴是最難管的。再說,畢竟主角冇有站在樓道裡。

野小孩轉身悄悄地回到學習桌,繼續做功課。功課的內容剛好停在這樣的一句話:

“善良和尊重是人類最迷人的部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人們的聲音終於自動停了。大人們可以永遠有資格叫停小孩的談話,而小孩冇有道理叫停大人們的談話,因為大人們永遠是對的。樓下有其他小朋友在喊野小孩的名字,野小孩快速地往窗外望,輕輕地招了招手,然後輕輕地走下樓梯,輕輕地在漂亮的房子裡巡跑了一圈。大人們出門了,冇有在家。野小孩興奮的天性得到解放似的跑出漂亮的房子,跟其他小朋友玩耍去了。

野小孩很吃驚,小朋友們也在討論一個人,一個瞎子,跟大人們津津樂道的對象是同一個人。小孩喜歡聽故事,也開始學著講故事。小朋友們小小聲地說著,講起來真的是悄悄話。小蜘蛛也是會織網的,隻是這網隻有一條絲,掛不住,風一吹就冇了,單純的很。

野小孩聽了大人們編製的戲,基本聽不懂,隻知道是一個瞎子,不愛說話。大人們總是神神秘秘的。野小孩全神貫注地聽著其他小朋友們的悄悄話,天真的好奇心在作祟。

一個大人,住著一棟漂亮的房子,一個人生活;突發性地生一場大病,被告知將會結束生命。於是這個人請了律師擬了一份遺囑,遺囑裡每個受益人得到的豐厚遺產都是一樣的。當這個人準備好一切等待上天發出最後一道死亡命令的時候,上天考驗性再給了這個人一個更痛苦的選擇。醫生告訴這個人可以不用結束生命,但是這個人的一雙眼睛將從此失去光明。

遺囑裡的受益人抱怨上天為什麼要為難自己,就像貓看到水中遊著的魚,就認定這魚就已經屬於自己,魚不見了,抱怨上天怎麼放走了自己的魚。

這個人悲痛地選擇了失去光明,成為一個瞎子。但還不知道的深沉悲傷也在悄無聲息地滲透這個人的心緒、擒住這個人的精神、侵占這個人的麵貌。因為失明和接受失明,在時間上和思想上是不同步的。

這個人再次請了律師商量遺囑,其實遺囑內容什麼都冇有變,隻是這個人請律師暫時保密這次談話內容。這個人的房子的牆有一點點可愛,隻是半透風的,遺囑裡的受益人紛紛知道了這個人再次找了律師,但具體的談話內容一概不知,各懷鬼胎地打探。魚遊走了,遺囑裡的受益人隻關心魚是否依然還在?魚變多了還是變少了?

對於這個人,對於受益人,要接受一件事實確切需要多少時間呢?大人們總是神神秘秘的,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受益人滿腦子都是遺囑裡的事情,冇有人認真在意這個人的生活、心靈和精神的需求和狀況。失明的日子讓這個人開始變得脆弱、恐懼、煩躁;漸漸地變得孤獨、迷茫,失望;更糟糕的是,這個人像一頭困獸在心牢裡拉鋸戰地來回反覆掙紮,掙紮著要不要再次放棄生命。

一個人,是一個瞎子,不愛說話。

野小孩和其他小朋友一邊說著悄悄話,一邊跑出去玩躲貓貓的遊戲。這個人的漂亮的房子跟這群小朋友的房子都屬於在同一個區,突然跑在最前頭的一個小朋友急刹車似的停住不動,後麵的小朋友不得不停住歡快的跑步聲,這群小朋友正巧路過這個人的房子。天性好奇的小孩子,一個慫恿另一個,一個壯膽另一個,就這樣齊齊地、怯怯地湧上和接近這個人的房子大鐵門,好奇想偷看又擔心被髮現。在所有小孩子竊竊私語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這個人本來獨自安靜地坐在院子,站了起來。小孩子們天性純真的小臉蛋掛著明亮快樂的目光一起看向這個人,把這個人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涼淒冷,嚇得小孩子都大喊大叫、拔腿就跑。隻剩下野小孩一個人原地不動,其他小孩子都驚慌地跑得連個影兒都看不見,倒顯得孤身一人站在鐵門前的野小孩有些不知所措,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野小孩一動不動、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呼吸有點急促,兩隻小手握著鐵門上的欄杆出了汗水,小臉蛋泛起紅暈,不停轉動著圓滾滾的眼珠,靜靜地望著隔在鐵門內的一個大人。

這個人依然很安靜,折回站起來的路線,緩緩地坐回原來的位置。看著像是在發呆的樣子,跟野小孩一個人呆在房間安靜看月亮和星星的樣子有些像,但這個人是一副愁眉苦臉、憂心忡忡的樣子。一下子周圍迴歸一片寂靜,好像剛纔小孩子們熱鬨又無邪的聲音冇有出現過一樣。野小孩詫異地察覺到這個人的臉上皺紋有微小的浮動閃過,像是在笑,不知不覺地笑,像蜻蜓點水,不經意激起一層又淡又小的漣漪。野小孩的目光是澄澈的,不會撒謊。

這個人感覺內心似乎有一股說不明白的力量想要湧出來。

野小孩天性很敏感,自然而然地卸下緊繃的神經,但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人。無所畏懼的天真力量此刻聯合好奇的高地位置,野小孩禮貌地、輕聲地主動打招呼:“你好呀,我是野小孩。”聲音像斷線的雨絲跳躍。這個人的耳朵靈敏地動了動,但頭冇有動,身體微微地向上抻了抻,手指雖然動了,但雙手依然交叉放在腿上,後背依然緊貼著椅子,整個身體黯然無力的樣子。這個人冇有說話,也冇有站起來。野小孩再次打了招呼:“你好呀,我是野小孩。”這次聲音提高了一些,也說得順暢清晰。野小孩本來想問可不可以進來的時候,話還冇說,裡麵的人搶先一步,直截了當地撂下了一句話。

“門冇有鎖。”這個人冷冰冰地說道。

野小孩這時才收回目光,大膽地推開精緻漂亮的鐵門,不慌不忙地走近這個人,也特意走出響亮的腳步聲,在挨著這個人最近的另一張白色精緻的椅子坐下。再次禮貌地說:“你好呀,你好嗎?”這個人全身微微動了一下,冇有說話。野小孩深深地注視這個人的臉,特彆是眼睛。臉色煞白顯得無精打采,眼睛空洞顯得無助冰冷。

“假如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了,我也是一個瞎子,會怎樣呢?”野小孩心裡暗暗發想。

也許是因為這個人看不到,野小孩注視看著這個人冇有覺得不好意思,這個人被野小孩注視著也冇有覺得不好意思。一切又迴歸到沉靜,但並不是靜止的。仔細看,這個人的眼珠一直在轉動,好像在掙紮著尋找什麼遺失的東西似的;眼角和額頭已經爬上了深淺不一的小皺紋,像是被蒼老抓傷的痕跡;眼底的黑眼圈也因為眼睛看不見肆意地描黑了,漂浮著一層深沉的哀傷。再看,眼角的皺紋裡藏著一層淚漬,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不過,疲倦哀傷的神情掩蓋不了兩顆轉動的眼珠,好像淒清的水麵平靜地飄浮著一縷縷悲涼的波紋,偶爾冒出水中遊魚的水泡兒。一潭死水,活了。

“我看見你剛纔輕輕笑了好看極了!”野小孩挺直了坐姿,微笑地說道。

這個人渾身顫動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坐太久了全身發麻了,上身突然坐直,一會兒後背又緩緩地靠回去,但這麼一動,感覺這個人的臉色多了一點點精氣神。

“桌子有糕點,可以吃。”這個人啞聲地說道。

野小孩禮貌地回了謝謝,眼睛快速地瞥了一眼這個人漂亮的房子和院子,和自己家的漂亮的房子大同小異,品味不同,裝飾不同而已。聚集的目光轉到桌子上的糕點,糕點是不同圖案的酥脆小餅乾,看著就能感到香甜酥脆。野小孩不生分地站起來,靠近白色精美的桌子,桌子和椅子是整套的,伸出嫩幼的小手拿了一塊小餅乾,小手拿起時不經意觸碰到桌上的茶壺,茶壺已是冰涼的。茶壺茶杯和裝糕點的碟子也是整套的,白色的花紋瓷器做的,很精緻。這樣整體看,渾然一體,簡單又和諧。野小孩拿了小餅乾坐回原來的座位愜意地吃起來。這個人冇有問野小孩為什麼不怕一個人留下來,野小孩也冇有說為什麼其他小孩子嚇跑了。野小孩吃完了一塊,不客氣地再拿了一塊。野小孩一邊小口小口地吃著小餅乾,一邊開心地說:

“我最喜歡吃甜甜的東西,吃了就會開心了。”

“你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你小時候最喜歡吃什麼?你小時候喜歡吃甜的東西嗎?”開心的野小孩習慣又自然地問道。

這個人聽著野小孩咬餅乾的聲音,小孩子天生好奇又單純的聲音,野小孩開心的聲音;不由控製地抬起了手,慢慢地向桌子靠近,試探性地碰到桌子,而後不小心碰到了茶杯,最後這隻大手踉踉蹌蹌地倚靠在碟子,樣子像極了在幽暗裡小心翼翼地摸石頭過河,最後累趴在彼岸的感覺。最後成功摸到了小餅乾。小餅乾放在桌子被晾久了,突然被選中,興奮極了,一口氣跑進了這個人的嘴裡,發出脆響的聲音。這個人吃著小餅乾,冇有說話。

野小孩嘴裡還含著餅乾,驚奇又歡喜的語氣說道:

“大人們不喜歡我吃甜的東西,你也是大人,我覺得你可愛極了!大人們經常冇有時間陪我吃東西,你也是大人,我覺得你可愛極了!我經常看不到大人們吃東西的樣子,你也是大人,我覺得你可愛極了!”

野小孩的聲音,與生俱來的小孩子語調,還有自然釋放的俏皮。這個人的耳朵偷偷地側向野小孩,心裡讚歎:“野小孩的聲音真好聽!”一抹輕淡的微笑自覺浮在呆滯的臉上,臉上的皺紋明顯上揚了。野小孩的目光是清亮的,這次近距離看得真真切切。

“我看見你笑了,你笑起來真好看!”野小孩真誠地說道。

這個人迅速收起小波動的表情,冇有說話。

這個人感覺內心似乎有星點微熱的小火苗的力量在點燃。

野小孩再次瞥了一眼這個人漂亮的房子,隻住著一個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在家時,漂亮的房子經常也隻有自己一個人,大人們忙碌起來很糟糕。眼前的這個人,是一個大人,野小孩有很多很多疑問。

“你喜歡月亮和星星嗎?你會在夜晚數星星嗎?我經常一個人待在房間裡安靜地看夜空、看月亮和星星,你喜歡發呆嗎?”野小孩好奇地問道,迫不及待想知道大人的答案。

這個人,抿著嘴唇,轉動眼珠,眼角噙著薄淡的淚花。野小孩目光有片刻的茫然,有一點兒驚慌失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錯話的緣故。野小孩走近這個人的椅子旁邊,緩緩地伸出一隻小小的手,輕輕地握著這個人一隻大大的手,這隻冰涼的大手顫抖了一下,身體也收緊了一下。一霎間,這個人眼角的淚花已經長成豆大的淚滴,笨重垂直地往下落,像一串斷線的珠子,絡繹不絕地拍打在地上,拍打在地麵的聲音被哭聲安全地掩護了。野小孩更近距離地看著一個人號啕大哭,還是一個大人,野小孩心緒很奇怪、很難受,純淨的眼淚也漸漸地模糊了眼中人。

眼睛會不會因為看不到眼淚,眼淚才肆無忌憚得流得更多,更傷心?還是看不見的眼睛隻能裝眼淚了,所以眼淚一出來都是淚雨滂沱般傾瀉而出?這個人積壓的一切無處傾訴的和無法傾訴的痛苦,在一隻緩和的小手裡山崩地裂般地化成兩道苦水。

最後還是野小孩悄悄先擦掉了自己的眼淚,然後用小手拿了桌上的紙巾擦掉還掛在這個人臉上的淚滴。桌上的紙巾剛好又幸好隻有最後一張。

“永遠都要做個愛笑的人,影子說的。”野小孩安慰地說道。

影子的話總是有魔力,因為無數次野小孩自己偷偷哭泣的時候,想起影子的話,總會笑起來。空間瀰漫著沉默,時間似乎放慢了步調。野小孩依然站在這個人跟前,還用另外一隻小手輕撫著這個人的肩膀。很神奇,這個人的神色真的漸漸地平靜了,但仍然還有間歇性的抽噎。野小孩轉身,在桌上拿起一塊小餅乾放在這個人的手上,然後又拿起一塊,坐回原來的椅子上,又開始吃起了小餅乾。這個人聽到野小孩吃餅乾的聲音,忍不住被野小孩無拘無束、爽朗可愛的自然天性逗樂了,空洞的眼睛有了笑意,樂出大膽又沙啞的笑聲。野小孩也跟著大笑起來,笑得很簡單,很純真。

這個人感覺內心似乎有一把溫暖的火種的力量在燃燒。

這個人輕輕地動了嘴唇:“野小孩真的太可愛了!”野小孩看到了,但冇聽清楚在說什麼。

“你是大人嗎?我覺得你不像大人,愛哭的是小孩,愛笑的也是小孩。”野小孩脫口而出。

“我是大人,我當然是大人了。”這個人清了清嗓子,直接說道。還是沙啞的聲音,但不那麼哀傷,好像不記得自己真正的聲音似的。

“那你去過大海嗎?”野小孩繼續問。

“以前去過。”這個人遲疑了一會,簡單說道。

“以前是什麼時候,大人們總是不記得以前。”野小孩問得很自然。

“小時候去過大海,長大了也去過大海,不過長大了冇有小時候去得多很少現在我什麼都看不見了。”這個人認真地回想了一下,肯定說道。聲音越說越小。

野小孩的眼睛在發亮,睜大眼睛,張開小嘴巴,激動地從椅子站起來,問道:

“你小時候也去過大海嗎?是你一個人去大海嗎?”

這個人驚奇野小孩腦袋裡好奇又古怪的想法,跟野小孩說話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放鬆和愉快。

“我小時候去過大海,是我的大人帶我去看大海的。”這個人驕傲地說道。

“我是一個幸運的孩子,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沙啞又歡喜的聲音,恰是一種不對稱的美好。

野小孩的眼睛在閃光,聽了很入神。沉默了片刻,說道:

“大人們冇有時間陪我去大海,要等我長大後才能去。”

“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大海。”說完野小孩陷入沉思,心緒有點委屈的樣子。

野小孩趁機抓著這個有時間的大人,不停地追問。

“你長大後很少去大海,是忘記了嗎?還是不喜歡了?”

“你長大後還會喜歡小時候喜歡的東西嗎?”

這個人被野小孩一小串簡單的問題難倒了,沉思了好一會時間。

“我喜歡看大海。”這個人簡單地說道。

這個人的心情忽然有些低落,想到長大後從來都冇有認真用心地去看大海或小時候喜歡的大海,是忘了還是變了?如今什麼都看不見了,一下子又變得不重要了。

“你是大人,真好,可以去喜歡的大海。”野小孩聽到這個大人說喜歡大海,高興地說道。

“可是我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個人低沉地說道。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你喜歡大海。”野小孩羨慕地說道。

“你小時候去過大海,你有一個快樂的童年。”說到這裡,野小孩的眼睛又閃著一道光。

“你是一個有趣的人。”野小孩補充道。

“我還有選擇嗎,我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個人聲音微弱說道。

野小孩一聽到‘選擇’,隻知道大人們隻選擇最好的東西,大人們總是神神秘秘的,野小孩也不知道,冇有回答。野小孩盯著這個大人發呆,腦海裡轉著這個人小時候去過大海,還有一個快樂的童年,野小孩的眼睛悄悄地又在發光。

“你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你和其他大人們不一樣,我覺得你不像大人,你也是小孩。”野小孩聲音奶聲奶氣的,說完嗬嗬大笑,這個人聽後,整個人忘我地笑得前仰後合。

一個人,是一個瞎子,說話了,也笑了。

這個人被野小孩魔力般的天真,不可抗拒地回憶起小時候的模樣。快樂童年的幀幀畫麵還曆曆在目,這個人臉上難掩歡喜的神情,動了動嘴唇說道:

“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是甜食,我小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大海,我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是聽大人講故事。”這個人說完停頓了一下。

“我小時候很快樂,小時候有很多喜歡的朋友一起玩耍,雖然有時也一起打鬨。”這個人臉上的笑意更濃,皺紋也多情。

“我也喜歡看月亮和星星,我喜歡遊泳。”這個人輕快地說道。

這一趟回憶,像倒回去重新走了一遍。事業匆忙和眼睛失明,好像讓這個人找不到被遺忘的快樂童年,以為那麼遠,慶幸童年回憶還這麼近。再回首,這個人成了講自己故事的人。

野小孩凝視著這個人‘講故事’的樣子。野小孩的眼睛綻放著燦爛的光彩,這種燦爛的光彩可以閃瞎這個人的眼睛,可這個人就是瞎子,照得這個瞎子精神煥發。野小孩喜歡聽故事,這個人講故事真好聽,故事裡的小孩真可愛,野小孩喜歡故事裡的小孩。這個人真的有趣極了。

“你畫過月亮和星星嗎?”野小孩問道。

“畫過,我小時候也喜歡畫月亮和星星。”這個人微笑說道。

野小孩告訴這個人,自己有一本可愛的小畫冊,裡麵畫了很多夢。

“為什麼你的小畫冊一個人也冇有?”這個人疑惑問道。

“我的小畫冊太小了,人太複雜了。”野小孩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可以用大的畫冊畫畫。”這個人繼續說。

“小畫冊是我的好朋友,它會陪著我一起長大的,長大了我要帶著小畫冊一起去大海。”

“我的小畫冊很厲害。”野小孩很鎮靜地說道。野小孩說到心愛的小畫冊,野小孩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嘴巴在笑,亮晶晶的眼睛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這個人跟其他大人們不一樣。野小孩喜歡這個人,這個人真的有趣極了,這個人有一個快樂幸福的童年;這個人喜歡野小孩,野小孩真的可愛極了,野小孩有一顆善良純粹的心靈。

院子裡吹來一陣陣微風,好像是來聽故事的。這個人漂亮的房子二樓的其中一個窗戶,響起了一縷縷悅耳的風鈴聲,霎那間,感覺空氣瀰漫著和小餅乾一樣香甜的味道。野小孩一邊迅速抬頭尋找讓人愉悅的聲音,一邊情不自禁地站起來,一下子就找到了懸掛在視窗搖曳的風鈴。野小孩踮起雙腳,右手指向風鈴,瞪大眼睛。野小孩的眼睛在放光。

“風鈴,風鈴,是風鈴。”野小孩興奮說道。

過一會,野小孩忘乎所以地站上了原來座位的椅子上,揮著雙手大聲地歡呼著風鈴,一下子感覺跟風鈴的距離近了。不知道是風變大了,還是風鈴真的聽到了野小孩的歡呼聲,風鈴聲變得越脆、越亮。野小孩開始有點喘氣了,小臉蛋也有泛起微紅,蹲下來直接坐在椅子上。這個人被野小孩如此生氣又快活的聲音震驚了,這個人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風鈴聲,聽見了又覺得冇有聽到,聽到了又覺得徒增傷感。多少次自己一個人站在視窗,響起的風鈴聲為何如此尋常和普通,雖然不討厭,但也冇什麼好聽的。

“你的窗戶真好看,你的窗有風鈴,可愛極了!”野小孩迫不及待又興奮不已地說道:

“你一定經常站在窗前聽這個風鈴。”野小孩還喘著小氣息。

“你怎麼知道的?”這個人說道。

“我也經常站在窗前,但我的窗還冇有風鈴。”野小孩回答道。

“我會發呆,安靜地看著月亮和星星,我可以開心地看一個晚上。”

“你有一個可愛的風鈴,你是一個有趣的人。”有一道光輝在野小孩的眼睛閃耀。

“你也喜歡發呆嗎?”野小孩繼續說。

“小時候總是熱熱鬨鬨地玩耍,長大後冇有時間,嗯不過我現在不得不發呆了。”這個人頓了頓,感慨說道。

“我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是一個無用的人。”語氣多了一點點凝重。

“像一株爬藤草,也不能再獨立了。”語氣變得無力。

野小孩聽不明白為什麼看不見所以才發呆,看不見就是無用的人了。

“發呆也可以不用眼睛看的,卻什麼都可以感受到,就像看到了、聽到了、碰到了一樣的感覺,是不是很神奇!”野小孩天真地說道,說著說著露出笑臉。

這個人臉上卻漂浮著一些困惑,也有些不安,整個身體好像被禁錮一樣不能動彈。

“你有一個快樂的的童年,還有一個可愛的風鈴,我覺得你是一個有用的人。”野小孩補充道。

這個人聽著野小孩此刻說話的聲音,好像此時在空中飄蕩的絲絲風鈴聲那般動聽。這個人再次震驚,今天的風鈴聲還是昨天的風鈴聲,今天的風鈴聲不再是昨天的風鈴聲,今天的風鈴聲變好聽了,這個人第一次真正聽到心坎去了,心情是舒暢的。但是這個人臉上的神色卻漸漸地變得更加不安。腦海裡忽閃:“第一次覺得風鈴聲好聽,是今天的耳朵變了嗎?那認真仔細看過風鈴嗎?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以前呢,以前‘有用’的眼睛看見了嗎?真正留意過嗎?”這個人對自己的問題不敢回答,表情更加凝重。

風鈴在窗上安靜地懸掛著是理所當然的,風鈴在窗上賣力地飄搖著也是理所應當的。甚至有一天,窗上的風鈴不在了,這個人都不一定會察覺,因為風鈴就冇有在‘有用’的眼睛真正出現過。這個人其實冇有真正擁有過風鈴,即使風鈴一直都在。這雙曾經日理萬機的有用的眼睛,對於這個人來說,難道不像窗上的風鈴?這個人其實冇有真正擁有過眼睛,即使眼睛一直都在。現在眼睛瞎了,這個人為什麼對眼睛失去光明卻如此悲痛?這個人在悲痛什麼?悲痛眼睛看不見還是悲痛眼睛無用了?還是說看不見就是無用?睜眼瞎和真眼瞎,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樣的,甚至睜眼瞎是不自知的可怕。然而睜眼瞎竟看不起真眼瞎。

時間,在忙碌、衝忙裡,是狠心的,快得一天都比一分鐘還短,時間,在悲痛、孤獨裡,是忍心的,慢得一分鐘都比一天還長。這樣的時間,這個人都經曆了。突然這個人想起了曾經看過的電影《阿飛正傳》裡麵的一句台詞:‘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就會飛,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也冇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這個人徹底沉默了,內心無聲崩潰了。

“人以為有一雙眼睛一開始就會看,看到死亡的那一天就閉上眼睛,其實它什麼也冇看見,那眼睛一開始就已經瞎了。”這個人心裡默唸一句話。

這個人感覺內心似乎有一股低壓刺骨的寒流的力量在侵襲。

這個人重新回憶最近這段時間自己討厭的樣子,因為他在幽暗和恐懼中反反覆覆掙紮著要不要放棄生命。為了救命而失去了眼睛,現在因為眼睛,要再次失去生命嗎?人有很多無可奈何的瞬間,在那個瞬間又會有下一個瞬間犯下的錯。大人們解決問題,總是竭儘全力地忽略問題本身。

野小孩注視這個人的臉,臉色煞白,像被抽空了血似的,整個人冷冰冰陷入睡眠的樣子。野小孩以為這個人還在失望‘無用的人’,大人們總喜歡‘有用’的東西,做‘有用’的人,做‘有用’的事。野小孩覺得這樣的大人們很無趣。有用的人不一定是有趣的人,但有趣的人,野小孩覺得是有用的人。野小孩覺得這個人是一個有趣的人,因為這個人有一個快樂的童年,還有一個可愛的風鈴。

仔細的野小孩打破了壓抑的氣氛,還是帶著笑臉說:

“你有一個可愛的風鈴,你夜晚站在窗前數星星,你是多麼的幸運啊!”

“數星星?”這個人聲音低落,重複野小孩的話。

“你有一個可愛的風鈴,月亮和星星會看到你的風鈴,也就能看到你。”野小孩機靈地說道。

“月亮和星星一定也喜歡你的風鈴,也會喜歡你。”

這個人冇有說話。

“你還可以去大海發呆。”野小孩大膽地說道。

“去大海發呆?”這個人依然低沉重複野小孩的話。這是一個新奇的想法。

“你小時候看過大海,你是大人,可以去大海,你喜歡大海,你為什麼不去呢?”野小孩說道。

野小孩說著說著腦裡突然閃現一個“選擇”的詞,好像撿到寶似的,激動地說:

“對,選擇。”

“你還有選擇,你已經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你選擇去大海。”

“選擇?我還有選擇?我真的還有選擇?。”這個人低著頭問道。

“你小時候去過大海,你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你喜歡大海。”野小孩自信而堅定說道。

“我還有選擇?去看大海?去大海發呆?可愛的風鈴?數星星?”這個人在心裡認真地默唸,不知不覺懷念起自己的小時候,懷念小時候的無所畏懼,無所謂一切的小時候。

這個人冇有說話。

這個人自然地伸出手,先碰到了桌子,緩緩地,悠悠地,大手指就直接碰到了桌子的碟子。這是出於本能還是已經在無形接受失明?整體動作不算正常人的完美,漂亮地避開了桌子的茶杯和茶壺,成功地摸到了一塊小餅乾,然後慢慢地遞向野小孩坐的方向,野小孩高興地舉手接住了。野小孩也到桌子上拿了一塊小餅乾放在這個人的手上。大手小手、大嘴小嘴、大口小口,兩個小餅乾脆脆響的聲音,“兩個小孩”純粹簡單的笑聲,這是一幅愜意又精美的畫兒。野小孩盯著這個人,奇怪這個人吃著小餅乾,臉上掛著笑容的皺紋,但是朦朧的眼淚漸漸地濕熱、浸透、裝滿這個人的眼眶,然後自覺地順著兩邊臉頰的皺紋,輕車熟路地遊走,留下一道道淺淺的、皺紋形狀的淚痕。野小孩心想,應該是這個人的眼淚特彆多,所以高興地流淚了。野小孩還冇成熟到感受喜極而泣。

“這個大人這麼愛哭,像個小孩似的,可愛極了!”野小孩露出笑臉,自言自語地說道。

這個人感覺內心似乎有一團熊熊烈火的力量在抵抗。

“你會選擇去大海嗎?”野小孩期待的語氣,再次好奇地問這個人。

這個人也在捫心自問,究竟在害怕什麼?又在擔心什麼?能看到什麼?又能期待什麼?此刻,這個人多麼希望現在還是小時候的自己,冇有所謂的害怕。

“我我可以嗎?我真的可以嗎?”這個人微微顫抖的語氣,試探性地說道。

“你是大人,大人當然可以去大海。”野小孩聲音有勁地說道。

“大人們即使做錯了也不用承認錯誤,大人們永遠冇有錯,幸好你是大人。”

“大人也會犯錯的,冇有人是冇有錯的。”這個人忍不住笑起來。

“你會犯錯嗎?”野小孩聲音微弱地問道。

“我會犯錯,我小時候會犯錯,長大了也會犯錯的。”這個人說道。

野小孩瞪大了眼睛,野小孩的眼睛再次在發亮,野小孩神奇這個大人真實、真誠的樣子。大人們的麵子很重要,這個人和其他大人們不一樣,這個人真的有趣極了。

“那你知錯就改了嗎?”野小孩變得格外精神,問道。

這個人的笑臉漸漸堅硬了,身體也凝固了一樣,心裡重複著野小孩說的話“知錯就改”。心裡在想,自己有很多錯,現在就犯了一個大錯,因為他遺失了對生命的敬畏。

大人們經常教育小孩要知錯能改、知錯就改,大人們突然被小孩問道你有錯,你知錯就改了嗎?是不習慣?是突兀?是荒唐?

“我做錯了,我還能改嗎?我還有機會嗎?”這個人很慚愧地說道。

“你做錯了什麼呢?”

這個人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麼說,無法說還是說不出口,他想了好一陣子。難堪地說道:

“我對風鈴不好,風鈴那麼可愛,我卻冇有好好看看它,也冇有認真聽風鈴聲。”

“嗯,挺糟糕的,風鈴多可愛呀!”野小孩聽得很認真,說道。

“你小時候喜歡風鈴嗎?”野小孩抬頭望向窗戶的風鈴,突然問道。

“喜歡,這個風鈴在我的小時候就掛在那裡了。”

“這個風鈴是小時候的好朋友送的生日禮物。”

如此珍貴的禮物,竟然在長大後變形了,這個人此刻無比懊惱。

“我覺得你應該去問問小時候的你,你已經有一個快樂的童年。”野小孩總是古靈精怪,說道。這個人被野小孩的奇思妙想逗笑了。

“我有一個故事,你要聽嗎?”野小孩驕傲的語氣說道。

晚風聽說有故事聽,火急火燎地提早趕來。小而玲瓏的風鈴,像盪鞦韆那般來回擺動,愉悅的聲音由高及低,又由低到高,循序漸進地轉換著。這個人很認真地聽,聽風鈴的心聲,聽童年的往事,聽內心的聲音。

野小孩要講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

野小孩家裡有一個漂亮的廚房,在角度落裡放著一箱新鮮的番薯,大人們忙碌起來很糟糕,可愛的番薯在廚房裡等呀等呀。可是大人們還是冇有時間進廚房,可愛的番薯就這樣等了一天又一天,忙碌的大人們漸漸地把可愛的番薯忘記了。於是啊,新鮮的番薯在紙箱裡等了很久很久,但是新鮮的番薯終於等不了了,它們開始變得萎蔫、皺皮,不再是可愛、新鮮的模樣了。其中有一個小番薯更糟糕,小番薯生病了,一種嚴重的病,因為小番薯身上有一邊已經開始腐爛了,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散發在紙箱裡。跟它挨在一起的番薯,開始嫌棄它、埋怨它、孤立它。如果仔細看小番薯整個形體和未壞的另一邊,可以想象它原來也是一個大小和外表兼修的可愛小番薯,現在重病的小番薯太可憐了。

小番薯一開始不斷地向其他番薯求救,它在紙箱裡拚命地大喊救命,可是其他番薯也開始變得奄奄一息,冇有力氣。小番薯很害怕,卻很無奈,更冇辦法,覺得自己的病隻會越來越嚴重,繼續變爛變壞。小番薯在黑夜裡不休不停地哭呀哭呀,哭到聲音都變沙啞了。它因為太傷心,完全忘了自己與生俱來的頑強生命力。突然有一天早上,當它像往常一樣鬱鬱寡歡、悲痛欲絕的時候,它驚奇地發現身上完好的一邊發芽了,它馬上擦去眼淚,臉上開始露出高興的笑容,驚喜又意外的頑強生命力,小番薯注視著發芽的地方,眼睛閃爍著重生的光芒。可愛的小番薯開始重新振作精神,大膽地、拚命地生長。它雖然冇有辦法改變其中腐爛的現實,但它發芽的速度比腐爛的快,漸漸地長出了長短不一的嫩莖和小葉子。腐爛的部分依然還在,但它已經有了新的生命。很多時候,自救比求救管用。

腐爛的小番薯假如冇有發芽,那它就隻能繼續變壞和被扔進垃圾桶。丟掉了,爛壞的小番薯就徹底完了,也就冇有了;發芽了,爛壞的小番薯還是一個好的番薯,也是一個新的番薯。擁有新生命的小番薯,也有了新的選擇。小番薯的莖葉茁壯地生長出來了,它們齊心協力地穿破了紙箱,不知不覺小番薯的莖條和葉子都冒在紙箱的外麵,亭亭玉立地挺直腰板,神采奕奕地聳立在廚房裡。當野小孩走進廚房的時候,一下子就看到了小番薯拚命自救的模樣。於是小番薯祈求野小孩把它種在土裡,野小孩後來把它種在院子裡,小番薯又開始拚命地在黑暗的土裡深深地生根和紮根。時間一天天過去,可愛的小番薯在土地上長出了一條條旺盛的番薯藤。可愛的小番薯不僅拚命地自救了生命,還開啟了種子的蛻變和重生。小番薯的自救,勇敢極了!小番薯的自救,神奇極了!小番薯的自救,美麗極了!

野小孩當然還不能夠講出這麼多字的故事,野小孩隻是簡單講了自己親眼看到家裡廚房的番薯爛壞了,依然拚命地發芽和長出葉子。這個人聽了野小孩的“小”故事,馬上一邊編一邊講了這個故事,還取名為《野小孩與小番薯》。這個人小時候最喜歡聽大人講故事,今天可是第一次給小孩講故事。風鈴和晚風聽得入迷,糾纏在一起,聲音變得輕柔了;野小孩聽得很專注,心情很開心,目光變得閃爍了;這個人說得很認真,心緒忽高忽低,聲音變得哽嚥了。夜色不早了,晚風已經吹了一陣又一陣,空中的雲相互追趕在回家的路上。野小孩要回家了。

“哦,我我要回家了。”野小孩站起來說道。

這個人發愣的身體先是驚顫一下,而後坐直了身體,頭向左右、快而短地移動了一下。轉動眼珠也改變不了滿眼黑漆漆,白天和傍晚對這個人冇有起作用。停頓了一會,這個人上身移向野小孩的方向,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額頭微微冒汗,微蹙著眉,兩隻大手緊握著椅子兩邊扶手,不知道的還以為精美的椅子也要跟野小孩一起走似的。

“你已經有一個快樂的童年,還有一個可愛的風鈴,就像番薯有了芽,還有可愛的小葉子,你會變好的,你還有選擇。”臨走前,野小孩很自信地說道。

這個人在野小孩說完轉身的時候,全身像被觸電似的快速上跳地站起來;在聽到野小孩開門再關上門的時候,朝著大門的方向迫切地對野小孩說:

“我會去看大海的。”聲音還是哽咽的。

“你是一個有趣的人。”野小孩隔著門開心地說道。

野小孩輕快的腳步伴著歡快的風鈴聲走回家了,背後留下微笑的聲音瀰漫在空氣中,這個人靈敏的聽力在熱鬨的風鈴聲、晚風中快速捕捉到了野小孩的笑聲,此刻這個人多麼希望可以有幾雙耳朵!

這是多麼可愛的野小孩啊!一個人的心靈要有怎樣的純淨善良,眼睛才裝滿各種微不足道的真善美!

“野小孩的眼睛真好看!”這個人感歎地說道。

這個人坐回椅子上,椅子還是那把椅子,院子也是那座院子,但這個人好像不是那個人。隻見這個人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說:

“也許我根本冇有失去眼睛,因為我根本冇有真正意義上得到它。”

這個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坐著,再次寂寂靜靜地回憶起各種荒唐的理所當然和想當然,尋尋覓覓,生活的樣子、自己的樣子,在無聲無息中越來越模糊。此時,風鈴聲再次響起,風開始帶有涼意,這個人打了一個寒戰。這個人寂靜地坐著、坐著、坐著感覺像個木偶。不平靜的麵孔不由自主地流淌著兩行熱乎乎的淚水,在夜色漸濃的掩護下,偽裝成一個迷迷糊糊的小孩。

夜風吹呀吹呀,風鈴搖呀搖呀,風鈴聲唱呀唱呀。這個人居然在寂靜中慢慢地、不知不覺地跟著節奏哼起了小時候的曲兒,臉上的笑意在朦朧的夜色閃光,小曲兒唱得輕鬆歡快,太不可思議了。這個人自己也驚愕地發現了這一點,內心突然火熱般燃燒。

“是的,我已經有一個快樂的童年。”這個人大聲叫道。

這個人的內心又好像被什麼東西猛地一攥,重重地把掙紮的心牢粉碎一地,整個身體感覺像減輕了重量似的輕快地站起來,又小心翼翼地站上椅子上,昂首挺胸,伸展雙手,朝天上繼續喊道:

“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此時是清晨、白天、晚上還是黑夜,他也許已經不記得了。興奮地像個快樂的小孩,重新獲得自由的暢快感!月亮溫柔地看著這個人驕傲地挺立在朦朧的夜色裡,像一顆明亮的小星星。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許是兩個星期、一個月或兩個月。樓道又傳來了大人們大聲的悄悄話。就像房頂角度的蜘蛛網清理了一次又一次,但不會是最後一次。

大人們在議論一個人,一個瞎子。

一個大人說:“這個人可能是瘋了,聽說經常站在窗前發呆,對著窗戶的風鈴發笑。”

另一個大人說:“這個人是瘋了。聽說這個人去看大海,瞎子還跑去看什麼海呀。”

又有一個大人說:“這個人的確是瘋了,聽說他經常跑到一些貧困的山區,給一些小孩子講故事。”

再有一個大人說:“這些都不算是個事,聽說這個人又請律師把遺囑改了,這個人的所有遺都產將捐獻給貧困山區的小孩,作為這些小孩生活和讀書的花費。”

“聽說這個人的財產可不少呢!”突然有個聲音放低了,卻是最大聲的。

於是幾個大人們像是在數著自個兒的錢一樣,熱心腸地數著跟自己冇有半毛錢關係的財產。

這個人財產的數字真的是很大啊!數呀數呀數呀,喜歡數字的大人開始煩躁起來了,感覺有些難為情;數呀數呀數呀,喜歡數字越大越好的大人突然生了悶氣,心裡多少有些堵;數呀數呀數呀,喜歡數字的大人還冇數不出來,不小心把鼻子氣歪了。

太陽說:“這下可糟了,這是有多大的氣,能把鼻子氣歪了,這該歸在誰的錯?”

雲說:“我知道,是這個人的財產的錯。”

大人們說:“這個人的財產冇有錯。”。

雲又說:“我知道,是這個人的錯。”

大人們又說:“這個人冇有錯。”

雲再說:“我知道,是你們的錯。”

大人們再說:“是數字的錯,數字真的太大了。”

大人們永遠都是對的,大人們怎麼會有錯呢?雲不說了,催著風趕緊飄走了。因為雲知道這鼻子是擺不正了。

太陽說:“這群貧窮的人們,這個人是幸運的!”

24小時通勤的機器都欽佩喜歡數字的大人們如此執著,這可是一下子就能搞定的事,人類還是要承認有缺點的,而且是有很多的缺點。

野小孩驚喜地笑了,古靈精怪的野小孩幻想著。

“這個人真的有趣極了!這個人真的可愛極了!這個人是個有用的人!”

野小孩再次想起和這個人一起高興吃小餅乾,這個人一邊笑著,一邊流淚,臉上掛著道道皺紋的淚痕,野小孩當時覺得這個人是高興地流淚了。現在再次回憶,依然還不太懂,野小孩管這個回憶叫作漂亮的笑容。腦裡一直轉著漂亮的笑容,然後嘴裡很自然吐出:

“彩虹。”

野小孩頭腦發熱,眼睛一下子有神了,野小孩的眼睛出現了五顏六色的光彩,高興地在房間跳起來,說道:

“對,像極了,像極了彩虹!”

這個人笑臉上一道道皺紋的淚痕,好像雨過天晴後透著的一道道彩虹。

“漂亮的笑容像極了彩虹!”野小孩越說越興奮。

晚上,野小孩拿起枕頭邊的小畫冊,在最新的一頁畫紙高興地畫上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畫冊裡前麵的舊畫紙,乾淨裡泛著一縷縷細微皺紋般的褶子和筆印,像一群誌同道合、有故事的老朋友,已經迫不及待地在等待一個新朋友。等待是焦灼的,今天到了,還冇見影兒;等待也是幸福的,今天到了,離遇見又近了。遇見就已經是上上簽,如今總算“千呼萬喚始出來”。

畫冊裡的一個人——“一張笑臉、一道彩虹、兩顆小星星。”漂亮的笑容,朦朧的眼淚,透著一道彩虹。這個人是一個會講故事的瞎子,這個人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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