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艱難時世（三）

-

加林這一回來，一家人都在為他轉圈圈，地裡的活路加林是指望不上了，父親高玉德一天到晚拖著病腿撲著圍著打理著三個人的自留地。他累了就坐在鹼畔上，要麼就坐在自留地的頂頭，默默地一鍋接著一鍋地抽著旱菸，有時嘴裡還不停地嘟囔著，說著也隻有他自己能聽懂的話，不知他在傾聽還是在傾訴，一輩子的寶都壓在了加林的身上，可他高玉德現在從加林得到了什麼呢？

加林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心裡還不擱事，冇有婆姨，也不知道攢錢，在基建隊乾活，掙的錢都買了煙，買了書了，花錢一個能頂兩個。還有令高玉德不解的就是，他隻知道，加林買了一個照相機，當他弄明白加林花了一個飛鴿車子的錢，買了一個蒸饃大的照相機，把他差一點冇氣死，立馬就急了，數說加林。當時海鷗df－ietm型相機，和一個加重飛鴿車子價錢一樣，180元左右。為一架照相機，高玉德罵加林不會過日子，這些錢要是娶婆姨能製幾件像樣的傢俱。高玉德情急之下就想把照相機給摔了，還是加林的母親拚著命硬從他的手裡奪走了相機，而加林迴應的就是，“你摔了，我還要再買！”高玉德說得多了，加林要麼就責死不言傳，要麼就一句“我的事不要你管！”氣得高玉德隻是嘿嘿嘿乾哭冇眼淚。

高玉德生來就是一個受苦的命，命運在他臉上的烙印就是一個篆刻的大大的“苦”字。可他是一個閒不住的人。這幾年，農村實行了責任製，對出工的時間，再也冇有人要求他了。社員們可以隨便安排自己的勞動時間，而他腿又有毛病，他完全冇有必要像過去生產隊那樣起早貪黑按時出工。但他還是著堅持往昔的作息規律，到了時間就醒來了，這種生物鐘還是從他懂事以來就這樣過來的，關鍵是醒著睡覺，渾身都不自在，腰痛的不行。現在他每天早上收拾一畢，不管寒暑他都弓著問號一樣的駝背，拖著走路趔趄的腿，去向就是自留地，那裡有終生乾不完的活。高玉德堅信父親說過的一句話，人隻要有口氣，就要走路乾活。就是到了雨雪天不能下地，他照例起來，哪怕是圪蹴在炕頭上吸著煙。

回過頭來，高玉德長歎一聲，忙碌了一輩子，他就不知道自己都乾了些啥？

村子裡和高玉德年紀一樣的人有的都有重孫了。而加林現在還是光桿杆一個，遲遲成不了家。你再看看加林那陣勢，慫管娃底子，這能不讓人丟心嗎？俗話說得好，“父愁子妻，子愁父亡。”

你這個小老子，讓我把你操心到啥時候為止呢？你回過頭來看看村裡有誰像你這樣的年齡冇有個一兒半女呢？你不娶婆姨那裡來的娃娃，誰給咱高家續香火呢？你這個不儘人性的忤逆蟲。一見村裡有誰問起加林的婚姻，高玉德就想鑽進兔子窩裡去，冇有臉麵應付人麼？高玉德感到活著比死咧還難受。

現在，加林有病不看窩在家裡，高玉德整天就是個愁啊！

最熬煎的還是加林的母親，眼一睜起來，呆在家裡不敢離位一步，不知道怎樣伺候加林纔好呢？就這還時不時地被加林給噎上幾句，她眼眶上的淚水都不知道往什麼地方流呢？

老兩口一個數說加林，一個順著加林，那都是為加林好呢，誰讓他冇有考上大學，淨長些撇股呢？老天爺把加林施到他倆跟前，掏氣挖嗓，那就是命啊！

加林在家裡已經歇了好幾天了，除過送水火，他一直躺著，書看累了，就閉上眼睛小睡一會兒，但腳還是踏不下去，一著地痛的不行，加林也隻好踮腳走路，這讓當母親心裡有多麼的難受。更讓母親想不通的是，加林小時玩耍，棗刺戳腳，鐮刀砍腿，上高沿底，跌跌跘跘，冇少受過傷，根本就不當一回事麼。一次加林從樹上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半晌不動，老遠看見的人就往跟前跑，以為加林畢咧（完了），誰知還冇有跑到加林的跟前，他又起身跑了。現在，一根小釘子就把娃娃給放倒了，真是倒了天大的黴咧，每當聽到加林唉聲歎氣，似哭非哭的窘況，母親便急得團團轉。

儘管加林不讓母親操心，但母親還是自拿了主意。這天吃過早飯，母親把加林的碗筷收拾一畢，便出了窯門，向村裡走去。

自打那年加林不要巧珍後，加林的母親便感覺到村子裡的人對她是有看法的，她心裡就是再愛巧珍還能讓加林迴心轉意嗎？事後，她還能給人家說道什麼。從那以後，加林的母親冇事就呆在家裡，還有什麼臉麵在人前顯貴。今天她出門那是把臉抹了下來，還不是為了加林嗎。加林的母親就是想把赤腳醫生王建平請著來，另外她還有些話要說給王建平。

王建平比高加林大兩歲，一九七四年春被推薦上了高中，高二第二學期，縣中根據當時教育革命的實際，改革了教學內容，設置了許多專業班：理論班、農林班、獸醫班、農機班、衛生班等。王建平當時報了衛生班，學校請來地區醫學院和縣人民醫院的主治醫生給他們班上課。采用的教材是吉林大學革命委員會編的《赤腳醫生培訓教材》，主要學習鍼灸、拔火罐、刮痧、農村常見病的防治及中草藥的識彆和采集等。一次王建平花了一毛錢在縣新華書店買了人生中第一本連環畫《醫療隊之歌》，這本連環畫內容反映的是：春江人民醫院醫療隊按照偉大領袖**的“六二·六指示”，到雲南邊疆農村為少數民族治病。青年醫生江浩克服重重困難，成功地為病人進行了高難度的手術，受到了貧下中農的讚揚。故事歌頌了前進在“六二·六”光輝道路上，為邊疆少數民族送醫送藥上門，不斷批判修正主義醫療衛生路線，在農村廣闊天地生根、開花、茁壯成長！王建平還用信天遊的曲子唱道，“像種子撒進肥沃的土壤，像魚兒奔向遼闊的海洋，我們是**的醫療隊員，意氣奮發，前進在六二六光輝大道上……”

王建平當時就暗暗下定決心，他要以赤腳醫生田春苗和紅雨為榜樣，樹立全心全意為貧下中農服務的思想，認真學習基礎理論，刻苦鑽研業務知識。他常常手不釋卷，一本培訓教材不知翻了多少遍，遇到疑難問題，隨時記下，問同學問老師。

一九七六年初，高中畢業後，王建平向高明樓書記彙報了他的學習情況，誠懇表示願意做一名赤腳醫生，全心全意地為貧下中農服務。高明樓書記答應了讓他在大隊醫療站實習一段時間，在進醫療站前先讓他在大隊社員大會上向貧下中農表表決心。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在社員大會即將結束時高明樓拿著一個鐵皮喇叭站在主席台上有點激動地說道：“廣大社員同誌們，告訴大家一個振奮人心的好訊息。後村王仁厚的兒子王建平現在高中已經畢業了，他在縣中學了一年赤腳醫生，支部決定讓他在大隊醫療站實習，現在讓他給社員講幾句話，表表決心。”

高明樓講完，王建平有點膽怯地從高明樓手中接過鐵喇叭，在高明樓的一再鼓勵下，王建平這才昂首挺胸地說道：

“廣大社員同誌們：你們好！

我叫王建平，作為一名貧下中農的子弟，經過黨的培養，我已完成了衛生班的專業學習培訓，合格畢業，我要將我的青春獻給我所熱愛的事業，我一回村就向大隊黨支部提出申請，立誌做一名全心全意地為貧下中農服務的貼心人，一手拿銀鋤一手拿銀針，永遠戰鬥在赤腳醫生的崗位上，身背藥箱，紮身山區，一顆紅心為貧下中農服務。我要更加努力，一定要當個受貧下中農歡迎的赤腳醫生，誓做忠於**無產階級革命衛生路線的紅色尖兵。

我一定要高舉**思想的偉大紅旗，努力學習，熱情宣傳、勇敢地扞衛**的無產階級革命衛生路線，以白求恩同誌為榜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全心全意地為貧下中農服務。貧下中農需要啥我就學啥，貧下中農要我乾啥我就乾啥。一心一意乾革命，完全徹底為人民。

在未來的戰鬥中，為革命鑽研技術，敢嘗草藥，精煉鍼灸，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寧願在自己身上練針千遍，也絕不在貧下中農身上錯紮一針。我一定要傳承和發揚祖國醫學的優秀遺產，樹雄心立壯誌，敢於走前人冇走過的道路，敢於攀登前人冇有攀登過的高峰，在為貧下中農服務的實踐中，不斷地有所發現，有所發明，有所創造，有所前進。

我一定要用**關於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偉大理論武裝頭腦，永遠紮根在農村，堅持參加集體勞動，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永遠和貧下中農心連心，不斷地鬥私批修，破私立公，拒腐蝕永不沾，永遠保持艱苦樸素的革命作風，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一輪紅日照胸懷，革命力量滾滾來，永遠做貧下中農的小學生，勤勤懇懇為貧下中農背一輩子小藥箱，做好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讓貧下中農在以後的工作中檢查我的行動吧！”

貧下中農用熱烈地掌聲表示同意大隊支部的決定。

王建平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王建平一進大隊醫療站，就一個心思地為貧下中農服務，到現在，已近十個年頭，責任製實行後，醫療站就他一個人撐著，口碑不錯，有人看好病，冇錢付，便給他打欠條，下次來了冇錢還，他照樣給人家看病，他是貧下中農最信任的人。

加林的母親由於心急，不大一會兒工夫，就來到了王建平的家，門口的招牌還是過去的大隊的“醫療站”隻是用白漆和紅漆重新裝飾了一下。

一進醫療室，窯門口的窗子下，放著一張五鬥抽屜的用白漆刷過的桌子，旁邊用黃漆噴的高家村大隊醫療站。桌子上放著一個矩形的醫用白搪瓷盤子，裡麵放著瓶瓶罐罐，靠窯壁放著一個衛生箱，靠近門口的牆上貼著三幅人體鍼灸圖。醫療室裡有三個病人，加林的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了長木連椅的邊上，“二媽，你先坐下，我給她把藥一取，是不是二伯的腿病又犯了？”王建平一看見加林的母親進來就急忙招呼，“不急，你忙你的，你二伯腿就是那個樣子呢。”加林的母親解釋完，接著她便和身邊的人拉起了話來。

來看病的人，一個個拿著藥都走了，這時加林的母親一個勁地用衣襟擦拭著淚水，“二媽，您那裡不舒服？”王建平向前兩步彎著腰問道，“是加林……”“加林咋啦？”不等加林的母親說完，王建平就急了，“聽說加林在工地上乾得好好的麼，這可又咋啦？”

加林的母親含著淚，便把加林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給了王建平，一聽加林不能走路，王建平急忙把藥箱打開，認真地檢查了一下，又從靠窯壁的藥架子上取了兩個小瓶瓶，“二媽，我這就去了，您慢慢走。”加林的母親向前疾走兩步，一把拉住王建平的左胳膊，叮嚀道，“平兒，你不知道，加林為照相機的事現在和你二伯還慪著氣呢，我整天受著夾板氣！唉，你不要說是我叫的你，你就說是你路過的，要麼加林非厲害我不行！這樣下去二媽就活不成了。”“這你就不用管了！”看著加林的母親那委屈的樣子王建平安慰道。

-